我很少见到胩王玩游戏。
从正午十二点叽里呱啦的校园广播开始播放起,寝室里日常的炮火震天将会再一次延续到次日凌晨三四点,这是某三流传媒院校生的日常,没有人为一年后的毕业感到惊慌,我们处变不惊,我们就像开水烫过的死猪,半只脚踏入社会的压力和七零八落的学业并不能在我们麻木的皮肤上留下任何痕迹,但就算如此,每个人心中其实早就明白,走出学校的那一天,就是被现实一脚踩成稀屎的那一刻。
但和我一起生活一起堕落的胩王,却很少玩游戏。
当森哥提着枪毫不犹豫地崩掉明哥的脑袋时,他会在身后感叹这个人对主角其实很不错,发型也很帅;当翔哥扛着比人还长的巨剑对着熟睡的雄火龙头部笑嘻嘻地蓄力时,他会在一边笑着调侃整局狩猎你个卑鄙的外乡人把闪光弹当石头甩;当我一拳砸在键盘上痛骂在排位赛选哈撒给的孤儿从头送到尾时,他会一拖鞋甩我脸上再礼貌地提醒我小点儿声。
他和我们同起同睡,但很少玩游戏。
主机,PC,掌机,各种平台的游戏让我们沉浸其中,忘却现实中即将到来的凛冬,凛冬将至,我们却笑嘻嘻地蹲在没有柴火的旷野中裸奔,胩王也在裸奔,但他只是偶尔玩玩炉石,或者斗斗地主,更多的时间他是在看小说,一本接一本地看,一本接一本地买。
我们不止一次向胩王推荐游戏,2015年,GTA5登录PC端,我们开始了久违的疯狂,过完主线任务之后从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团体犯罪,将生活中的不满和压抑在内心的Deep Dark Fantasies疯狂地倾泻在洛圣都,在这个世界里有子弹就是大爷,上天下海开飞机抢银行无恶不作,特别是森哥,他走在街上见到老汉就锤,拦都拦不住,我们都清楚是他去年被车站外的瓷器大爷讹下了后遗症,久而久之我和翔哥已经见怪不怪,但胩王,每一次都会劝解森哥:
“别这样森哥,这位老先生很痛苦。”
胩王脸上的真诚总会让森哥扫兴,他虽然控制不住地还在踹游戏里老人家的头部,但嘴里却解释道:“拜托,这只是游戏。”
这时候,胩王就会面色凝重地走开。
这样的日子如同粘贴复制一样在我们时光的刻度上越走越远,变化的,只有一部又一部的游戏在电脑的硬盘里更新换代。
在那一天,我已经忘记了是多久,我只记得那是一个暴雨倾盆的下午,天色昏暗,但我们没有开灯,自顾自玩着,那个下午我是抓根宝,刚刚和英灵殿的兄贵姐贵们玩死了黑泥鳅奥杜因,百无聊赖地在雪漫城闲逛,街上的大哥大嫂见到我都亲切地问好,和一周前因为偷了一块土豆被全城通缉的场景形成鲜明对比,我先去和领主老巴唠嗑了几句,老巴开始抱怨他儿子青春期来的太早总说些莫名其妙的怪话,我本着教育后辈的原则决定去教育教育他儿子,没想到触发了隐藏的魔神任务:低语之门,顺着魔神的指引得到了一把造型颇帅气的日本刀——乌木之刃,根据说明书指示,要想使用这把刀的真正神力,就必须杀死信任自己的人,于是我恶从心头起,开始丧心病狂地重复交朋友再杀死的祭刀行为,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魔教中人,乐此不疲。
就在这时,在一旁耐心看我玩游戏的胩王居然毫不犹豫地给了我一耳光,我当场就懵了,摸着火辣辣的脸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十秒后,我和胩王扭打在一起。
那天晚上,我和胩王就和好了,他向我道歉,并且请我去外面吃烧烤,我和他在露天的烧烤摊一边喝啤酒一边嚼着味道很次的烤肉串,说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在喝了三瓶啤酒之后,胩王再一次向我道歉:“阿天,对不起,当时我真的,控制不住自己。”
“哎,算了,过去就过去了,别提了。”其实一想起当时的场景我还是生气。
“嗨,有些事,说起来你可能不信。”
“怎么?”
“其实,无论现实和游戏,我只有一条命。”
“什么啊,你这是。”
“当时我看到你杀那些朋友的时候,我真的很难受。”
“游戏里的NPC诶,大哥,你别这么入戏好不好。”要是再聊下去,我估计又要打起来。
“阿天,是这样的,我能听到那些NPC的心声。”
胩王说了很奇怪的话,我没有认真,而是喝着酒任由他说下去,胩王平时话不多,这一次,他无疑是讲起了一个神话故事。
他告诉我,他从小就能听到各种游戏里各种NPC的想法,他告诉我马里奥用脑袋顶砖头的时候其实头很痛,而且那个能让人变大的蘑菇其实很难吃,最要命的是公主从来就不喜欢他而是喜欢那位戴着绿帽子的路易吉,他还告诉我游戏里的人物每一次死亡其实都是货真价实的死亡,会痛苦,会恐惧,会绝望,会留恋。
“游戏里没人会死吧,重新开始游戏那人不是还在吗?”我问道。
“不,重新开始之后,那不过是另一个他,死掉的永远死掉了,每一次死亡,都真实得让我窒息。”
他能听到每一个死亡的角色临死前的悲鸣,那些小兵死在他的刀下,他的抢下,他所面对的是彻入灵魂的死亡幻想,最令他恐惧的是自己操控的主角面临死亡,当生命值仅剩个位数,黑白的屏幕将要映入眼帘,他都会惊恐地扯掉电源,不过是玩家丢失一条命,对他来说却是一次无法面对的死亡体验。
“从小到大,我玩过很少的游戏,这些游戏里,我都不敢面对主角死亡的失败。”
对他来说,人生似乎就等于游戏——只有一条命。
那天夜里,我听他聊到很久,我并没有相信这个可笑的故事,但也没有完全地摈弃他,我将这个故事,当成了粘合我们关系的胶水,默默地接受了。
从此以后,胩王依旧不玩具有死亡题材的一切游戏,但是,胩王开始和我们一起玩极品飞车,一起打炉石,一起玩怪物猎人(猎人永不死亡,只有力尽),值得称道的是胩王开车从不来不翻,他小心得如同在开真车。
每个人都知道这样的生活不可能永远延续下去,就像游戏一样,没有任何一款游戏能被人们永远地玩下去,除开电子游戏,就连我们小时候经常在地上扇来扇去的卡牌,也再没见过如今的小孩玩过了,游戏如此,何堪人生。
在毕业答辩完成之后的那一天,我们依旧嬉笑着,和往日一样地肆无忌惮,但我却隐隐感到一种莫名的情绪在我们之间蔓延,我相信他们也能感受到,大家心照不宣地用语言掩饰着,那天晚上,因为隔天就要退寝,已经断网的我们,一起去了网吧。
前几个小时,我们仨登录了守望先锋,戴着耳机嘶吼着和无脑选半藏的孤儿对骂,三个骂一个,何其酣畅,平时讨厌吵闹的胩王没有生气,他默默地斗地主,听着歌。
凌晨四点过后,一直兴奋着的我们已经焉了一半,森哥甚至已经撑着脑袋快要睡去,而就在这时,胩王却打开了战网,登录了游戏。
“你们还玩不玩?我想玩一把。”他说。
我们很没精神,对于胩王破天荒地邀请,没有表现出合适的表情,我们只是再次登录了游戏,和他组成小队,开始了游戏。
从未玩过OW的胩王选择了大锤,游戏开始,漓江塔,守点,刚看过技能的胩王背后喷火飙了出去,等到对方进攻,他开着盾站在原地,看着能量盾边缘快速蔓延的裂痕,露出了少见的微笑,下一刻,盾碎了,他挥舞着大锤凌空挥舞了几下,虽然身后的我操纵着天使在不断地给他加血,但他依然很快地倒地,成为一具等待复活的尸体。
这个时候,胩王摘下了耳机,他的脸色难看得吓人。
“对不起各位,我不想玩了,不好意思。”
如果是平时,他这种行为定会引起我们的讥讽和谩骂,但此刻,只要是个人,只要看到他的神情,都说不出什么话来,我们一句话不说,任由他退出游戏。
那晚过后,我们毕业了,收拾了行囊离开腐败了四年的寝室,我们没有拥抱,没有多余的祝福,就像每一个假期那样,草草地分开。
只有胩王,我总觉得某个东西在那一晚,在我们所处的最后一段时间,彻底消失了。
如今各自挣扎的我们,偶尔还会在一起开黑一起联机,而胩王,却再也没有联系,而他的ID仅仅在微信上留有一个位置,不知为何,我们没有人主动联系过他。
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
其实无论现实和游戏,我只有一条命。
我不清楚对我来说游戏里的自己有多少条命,但我清楚,离开寝室的那一天,我们每个人,确实少了一条命——在这场名为青春的游戏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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